2012年10月10日 星期三

【2012 高雄電影節】《潛行者》:追憶科幻入侵的記憶輪轉


文 / MAROMI


數千年以來,人類一直竭力追求幸福。但他並不幸福。為什麼?
因為他做不到,因為他不知道方法─兩者都是原因。
然而,首先,我們在現世的生活,必然沒有最終的幸福,只能抱著期待,祈求幸福在未來降臨。因而必得受苦,唯有在善惡的掙扎中受苦,方能鍊鑄靈魂。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關於未來,電影具體啟動了爆炸性的幻想視窗,面對所有未知事物即將來臨的憧憬與恐懼,人類的期待在不同時期刻劃了一幅又一幅驚悸幻麗的風景,基於大量的科幻題材不斷推陳出新,「未來」的模樣也以此種虛擬形式造就了我們的共同回憶。早從十九世紀末緩緩滑入鐵軌的蒸氣火車,也是世界初次公開放映的光影幻象,盧米埃兄弟的《火車進站》(L`arrivee d'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 1895)駛向一段革命性的鐵道,而這項誕生於工業革命,代表進步的新興產物初次被搬入電影時,火車動態影像的迎面衝擊嚇得觀眾慌忙走避,直至今日,電影帶給我們的震懾依舊充滿威力強大的未來能量。科技裝置、生化異形、機械都會、銀河宇宙、平行時空、虛擬世界,未來的幻想經歷了各種時代性的潤飾、運轉、戰鬥、輪迴、重生,伴隨電影技術的升級更新,未來景觀也更精緻地處理了畫面的枝微末節。而此種「末來系」影像也逐漸被走在時代尖端的時尚風潮所影響,二十一世紀的未來電影深具流行伸展舞台的浮華氛圍。然而,科幻片在造型之外別具深意的,也許是潛伏於未來預設中的哲學問題。撇除綺麗、先進的高科技大夢,善於拍攝黑白與彩色影像交織的俄國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便以他高度詩意的鏡頭語言,預示了真實又如幻夢般的未來寓言。


讓我們暫時回到往日佈置的未來情境裡,1979年的電影《潛行者》(Stalker)改編自前蘇聯科幻作家斯特魯格斯基兄弟(Boris and Arkady Strugatsky)的短篇小說《路邊野餐》(Roadside Picnic, 1977),這兩位可說是俄羅斯科幻小說界的國寶級人物,其作品在暢銷熱賣之餘,近年還有個意外的插曲,他們在六零年代出版的作品《正午世界》(Noon Universe, 1962),小說中刻劃的世外桃源「潘朵拉星球」被人指出是3D電影《阿凡達》(Avatar, 2009)的故事原型。姑且不論劇情的相似度是巧合或是模仿,「異世界」的魅力著實讓不分種族、國籍的人們深深著迷,也因此,這些林林總總的「未來」題材才能時常引領熱門話題與風潮。不同於多數科幻作品會較偏重奇異的視覺造型,塔可夫斯基打造的科幻異境在視覺上卻走向廢墟祕境的風格,誠如劇中主角在《潛行者》影片前段所言:「這是世界上最寂靜的地方,等會你會親眼目睹,此地的美麗無與倫比,然而這裡沒有任何生靈」。

《潛行者》的電影美學獲得十分響亮的評價,甚至曾有影評高傲地指出,該片本身帶出電影之於藝術的高度,以及高品味的觀影者,在早期電影還普遍被當成與魔術、雜耍同等級的娛樂活動時,這樣的發言與評論也許是想給藝術電影一種菁英主義的印象。但事實上,仔細看過影片就會發現,藝術家所欲反映的真實依舊沒有脫離現實人性,觀眾仍可以從這種俗稱「藝術電影」的作品中找到通俗的樂趣。影片一開始便破題式地引用了一大段文字:「這是怎麼回事?隕石墜地?是宇宙深處的來客到訪?不論如何,我們這裡見證了奇蹟的誕生──「區域」(The Zone)。我們馬上派軍隊到那裡,但是他們並沒有回來,於是我們便在「區域」周圍拉開了警戒線,這是明智的作法,但目前依舊疑團重重......」,導演接著以黑白影像揭開序幕,半掩的房門,裡頭有一張大床,攝影機由上往下俯瞰,從右到左一一掃過睡在床上的女人、小女孩與男人。正在等待機會、躡手躡腳起床的男人即為「潛行者」,然而妻子卻已發現男人要丟下她和孩子到危險的地方,她警覺起身想阻止。透過片頭的文字我們已經隱約知道,男人即將前往的「區域」是個十分奇異的禁地。淚眼婆娑的妻子好說歹說,搬出孩子、家庭責任都說服不了心意已決的男人,最後只好威脅他:若被發現你會吃上十年的牢飯,你將會失去一切!但丈夫僅淡然回應,「對我來說,那裡都是監獄」,甩開女人的手,留下情緒失控、咒罵連連的女人,妻子索性躺倒在地上哀號。這段簡直像幫派片(或鄉土劇)的情境,其埋下的伏筆字幕也帶有偵探電影的味道。在此刻,電影加入了火車奔馳中的音效,躺在木質地板啼哭的女人有如臥軌尋死,無助等著被火車輾過的一刻。


鐵道與火車是許多導演愛用的意象,彷彿都為了延續十九世紀《火車進站》以來的震撼感官,《潛行者》同樣也使用了鐵軌的鏡頭,急促的叩答叩答聲響節奏一致,火車行駛中的聲音總先於畫面,車頭雙向交錯,一前一後緊接著進站,看起來有如龐大怪物駕臨,火車車廂在鐵道上急奔,預示了時間的馳騁、世界的前景,以及人類的未來。比較令人怵目驚心的是,主角三人沿著鐵路抵達到即將「潛行」的入口時,黑白畫面倏得轉為彩色世界,矗立在鐵軌旁邊歪斜傾倒的電線杆形似受刑者的十字架,加上荒煙漫草的景色,讓整個場景猶如年久失修的墳場,但衝突的是,眼前一整片綠意盎然的風光也帶給這片絕境某種異樣的生氣。此地就是影片中神秘的「區域」。據說在二十年前曾有隕石掉落,造成大批人員罹難,而後隕石卻神秘消失,該場域則產生一種無法解釋的奇蹟:相傳「區域」中有個空間(room)能夠實現人心深處的慾望,那裡是神性的靈魂探測器。但軍方為了避免人民慾望造成國家危機,便設下多處陷阱讓入侵者慘遭不幸,殊不知仍然有專業「潛行者」知道如何安全進入的方法。

透過鏡頭創造那一片不可思議之地,塔可夫斯基的處理方式並非把空間塑造成異於人間的風景。「區域」讓塔氏廢墟美學發揮到淋漓盡致,荒涼無人的建築與大自然交融為一體,室外壟罩著水氣、雲霧,外頭環繞著一片美麗的沼澤,相傳此地是沒有生靈存在的祕境,但每當鏡頭緩緩移動,導演引領觀眾在空間中四處遊蕩時,畫面會間歇安插野生動物的鳴叫聲,鏡頭時而停留在草叢間的蜘蛛網上,時而凝視著白茫茫的霧氣,此地無疑是地球表面而不是外太空。潛入此地的三人,作家、科學家,以及帶路的「潛行者」神情皆顯不安,他們試圖繞遠路避開危險,但一路上卻不時發生意見分歧。「潛行者」說了,「區域」是一個陷阱系統,一旦有人進入就會不停地變化,原本安全的地方也可能變得不安全,若想回頭也不能照著原路返回。這番說詞究竟是指場域本身即為有機體(擁有自身意識),或是指軍方設置的機關陷阱可以隨機變幻?唯一了解潛行規則的人,他認為「區域」只會讓絕望的人通過,也許他深信只有窮途末路者才有資格獲得最後的「重生」,隱約中說明了該空間有獨立判斷、思考的能力,而侵入者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也都被無形的「靈」所監看,「潛行者」與「區域」的關係耐人尋味,他對某種未知事物的執著與崇信宛如一個虔誠的信奉者。

今年是塔可夫斯基的八十歲冥誕,在導演過世二十餘年的今日,再回頭觀看當年的作品,幽冥的哀傷感依舊瀰漫在令人屏息的絕美影像中,而導演內心最關切的信仰問題,則沉睡在名義上稱作科幻電影的「區域」內部。繼1972年的《飛向太空》(Solaris)之後,導演再度嘗試的科幻題材《潛行者》即為塔氏最後一部在蘇聯拍攝的電影,就在我們隨劇中人物潛行的途中,跟著鏡頭俯視水裡的象徵物,廢棄針頭、破碎報紙、錢幣、酒瓶、屍骸、手槍......無需深入思考也能理解這些意符暗指的悲劇,此般情境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事故之後的實驗室,密謀征服世界的計劃慘敗之後,基地遭到摧毀與封鎖,倖存者全數潛逃。印象中,鎮壓秘密實驗失敗的傳言總是上演於蘇聯或東德這些瓦解的政體中,只因為它們是劃分在好萊塢電影中的邪惡帝國。

有人擅自將「區域」與1986年發生核爆意外的車諾比(Chernobyl)畫上連結,也許塔可夫斯基也沒料到這部片會成為汙染地被隔離的預言。封鎖區、死亡意象、絕望者的許願處,《潛行者》畫面出現的流水與蒼鬱草地其實更接近絕境的重生。攝影機在影片末段逐漸退後,緩緩地顯露出「區域」的全景,主角嘆道,這裡很靜啊,全家都搬來算了,沒人會傷害我們了!觀影至此,突然想起去年觀看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的《都靈之馬》(The Turin Horse, 2011),世界走向絕境時的漆黑與酷寒令人冷徹心扉、無力哭笑。感謝塔可夫斯基,在全然的絕望和痛苦後仍讓世界重現光明。電影的尾聲出現片頭沉睡中的小女孩,她是「潛行者」的女兒,白色柔軟的棉絮像蒲公英種子般飄落在她純潔的臉上與桌面,此刻的畫面是彩色的,火車正叩答叩答地向未來開去,而最後的配樂《快樂頌》也歡唱著為電影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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