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7日 星期六

相像之餘的相愛:《我的意外爸爸》

文/MAROMI
「但願無論何時都能像這樣,時而哭泣、時而歡笑;動輒陰鬱的那片天空,也能一掃陰霾而放晴;在神明將如畫般的幸福分給我們一點之前,請把眼淚留住……啊,一如往常的你回過頭來微笑,請原諒交雜著嘆氣的我。」

──《奇跡》(I Wish, 2011)片尾曲歌詞

回顧是枝裕和近年較廣為人知的影片,總是叫人不自覺嘆息,「真有日本風味啊」,有點像日本老電影,故事中常常不經意透露古老神靈的存在、輕描淡寫道出早被遺忘、充滿人性的民間傳說,如在《橫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 2008)提到的黃色蝴蝶,老太太相信傳言,認為那是過世的親人回家;亦或是《奇跡》中讓孩子們信以為真的都市傳聞,在新幹線雙向會車那瞬間所許的願望將會實現。在這些微小的信念中,圍繞著家族的悲歡離合,其中的氣氛純樸有溫度,卻也帶著幾分寂寥與感傷。「泛靈」世界被現代人遠遠拋之腦後,人與人之間的牽絆似乎變得疲軟無力,但是枝裕和藉由孩童的反應強化此「弱連結」,導演在電影中充分展現日本人的性格、樣態,將親人之間迂迴、隱晦的愛恨情感喚醒,不著痕跡地賦予新的風貌。

透過「孩子」可以看出家庭的縮影。是枝裕和從紀錄片起家,於1991年拍攝《另一種教育》(Lessons from a Calf)記錄孩子們的日常言行,他花了三年時間與小朋友相處,這段歷程與他後來拍攝小孩的方式有直接關聯(像紀錄片般的真實捕捉)。是枝導演的多部劇情長片都以孩子作為片中亮點,從《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Nobody Knows, 2004),柳樂優彌演出棄兒超齡的成熟與無助;《橫山家之味》中飾演從警戒到逐漸卸下心防的林凌雅;《奇跡》片中的有趣兄弟檔,一心想實現願望的前田航基及前田旺志郎,直至2012年執導的秋季日劇《返鄉》(Going My Home),也有古靈精怪的蒔田彩珠擔綱主要的「小孩」角色,孩子在此成為通往異世界的橋樑,他們是轉變生活的神秘關鍵。

《我的意外爸爸》(Like Father, Like Son, 2013)當然也不例外,然這次的「小孩」卻連結了令人困擾的難題,台灣翻譯片名把重點放在「爸爸」身上,然「兒子」所引發的事件乃全片重心,由黃升炫和二宮慶多演出嬰兒時被互調至兩個家庭的琉晴與慶多。劇本的鋪陳,是由醫院突然通知野野宮良多(福山雅治飾演)與齋木雄大(Lily Franky飾演)開始,在同家醫院並且同日出生的小孩,因即將上小學的體檢報告而揭發出的錯誤──血型與父母不符,野野宮與齋木兩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養育非親生的兒子長達六年。但有趣的是,劇情發展到中段才告知觀眾,這是一個蓄意犯罪而非無心的疏失,當年心懷忌妒的護士偷偷對調了嬰兒,為了抒發自己遭受不幸的鬱悶,因此她想讓富裕的野野宮太太也遭到傷害。由於「加害人」的存在,使故事不僅侷限於討論血親或養育的關係孰為重要,然而犯罪事件卻已超過法律追溯期,「悲劇發生了,可以怪罪的犯人也出面自首了,但卻沒有法律可以制裁他」,這樣複雜的情況要如何落幕?

還記得黑澤明的經典電影《天國與地獄》(1963),描述一位處境艱難的窮人,天天仰望高高在上的華美別墅,久而久之對住在裡頭的富人產生了憎恨,他決定綁架勒贖富人的兒子當成報復手段,但卻搞錯對象綁成司機的兒子,該劇考驗著富人的良心,他要犧牲事業救回不是自己親生的小孩嗎?雖然本質不太相同,但《我》片中的「富爸爸」同樣也面臨了「若不是親生兒子,是否要繼續付出」的兩難,遭受這樣的難題確實也使他從天國掉入地獄。

野野宮陷於內心掙扎與外在輿論的壓力下,還必須與剛認識的親兒子琉晴建立關係,這種情況迫使他匆促想出解決方案,即「兩個孩子都領養」,這對野野宮來說是各方面都討好的辦法,只可惜事情沒有他想的簡單,他的財富無法讓他收買眾人,也沒能平息這場家庭風暴。相較之下,齋木家的難處卻看似持平不變,一直以來他們擔憂的家計問題一如往常,所以他們在意官司賠償金的多寡,甚至貪小便宜地把兩家聚餐的帳單開給醫院支付,雖然如此,齋木卻是與孩子關係親近的好父母。在這兩個錯置孩子的家庭中,鮮明地映照出兩種衝突的父親形象,也就是俗稱的菁英與廢柴。

是枝裕和在「家庭劇」的設置裡,似乎常把「爺爺」與「長男」的角色定為菁英人物,《橫山家》的祖父與往生缺席的長子皆屬菁英;《返鄉》劇中演爺爺的夏八木勲與阿部寬飾演的長男也有類似形像,而《我》片的夏八木仍然擔綱爺爺角色,與福山雅治演出關係冷漠的父子。反之《奇跡》裡飾演失業父親的小田切讓,與《我》片飾演另一位爸爸的Lily Franky則是生性樂天、胸無大志的「無用男」(小田切曾主演的《東京鐵塔》(2007),原著作者正是Lily Franky,主角也是廢柴型人物),但是枝導演對此類角色卻較少著墨,其背景細節交代得也不怎麼清楚,似乎認定他們天生就如此討喜,這樣的人物雖然不是第一主角,但最後多半能扮演菁英份子受挫時的生命導航。


在抱錯小孩事件中,家有三個孩子的齋木並不像野野宮那麼愁雲慘霧。齋木雄大在小鎮開一家水電雜貨行,秉持著座右銘「明日事,今日不畢」,悠哉度日的齋木在與野野宮家初次交換小孩的照片時,驕傲地秀出多張兒子琉晴的遊玩照。「取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當時在琉球(沖繩)旅遊的美麗晴空」,後來當齋木看到親生的慶多,卻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當時明明是看著他(慶多)的臉取名字的,怎麼現在看都不像了」(隱喻慶多已「變天」?)為孩子命名,或多或少隱藏著父母對兒女的祝福與期許,琉晴在齋木家培育出熱鬧開朗的性格,可說是人如其名,而慶多則同樣背負著野野宮的期待及野心,照片中的他中規中矩,就像個衣著講究、家世良好的小紳士。

《我》片從一開始便反覆穿插著熟悉的鋼琴練習曲:《布爾格彌勒25首練習曲》的第一首「坦訴」(La Candeur,另譯為「順良之心」),以一般古典鋼琴教學的進度來說,該曲大約是在《拜爾》練習完畢,與《徹爾尼》、《巴哈初步鋼琴曲》程度相當的曲子。猜想這首背景音樂是導演刻意的安排,想藉由每個角色的「坦率傾訴」,使父親也獲得說出真心話的寶貴機會。由於錯養孩子的意外,逼著野野宮良多正視自己的驕傲與自負,就如他妻子綠(尾野真千子飾演)對他的怒喊:「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當時說,難怪是這樣」,這是良多得知慶多不是自己親生的直接反應,某種程度也傷害了妻子的自尊,孩子不像父親般優秀,以前的綠可能為此自責(感覺兒子被母親的基因拖累),但也因為她知道自己與慶多都不如丈夫有天分,時常力不從心,因此她更能包容疼愛這個兒子,「其實你一開始就選了親生的小孩」,與其說良多選擇的是親生兒子,倒不如說他選擇了自己傲人的基因,他最愛的正是自己。「沒輸過的人,就是缺乏同理心」,慶多的生父雄大如此說,然而順良」的孩子只是靜默地觀察大人,就算沒有天分,慶多依然為了爸爸高興而練習鋼琴。在良多要求慶多與琉晴交換住處時,他告訴孩子「這是要讓你變強的作戰」,即使心裡不願意,慶多還是順從了爸爸,忍耐被背叛的傷心。

看這部電影是容易落淚的,但實際上它並不像預告片那麼煽情,即使是枝裕和不太同意,他的影像仍看似承襲了大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味道。日常的對話、生活細節、彷彿在「發呆」的鏡頭、代表日本時節的自然景色……是枝在《我》片加入家庭錄像,野野宮邀請慶多的親爸爸一同出席小學入學,齋木來了,邊走用DV拍攝野野宮家的「大日子」,手持錄像時而模糊、微微搖晃。四月是日本新學年的開始,剛上小學的慶多和爸媽、外婆一起走在櫻花盛開的步道上。季節流轉,孩子們逐漸長大,是枝的鏡頭總是注視著微不足道的小事,比方說愛咬吸管的雄大與琉晴父子,影像會悄悄停留於變形的彩色吸管上;而齋木太太(真木陽子飾演)常對小孩眨眼的俏皮動作,慶多也會無意識地模仿她;而家人之間相仿的習慣也出現在相片裡,在兩家人的大合照中,慶多與良多同樣都歪著頭,彷彿是真正的父子。

沒有人是全然的壞人,所以這場無妄之災到最後要笑著結束。為了修補四分五裂的家,原本只專注於工作的良多試著轉變,他本想怪罪造成此事的護士,但她所賠償彌補的金錢也修改不了記憶。齋木的話卻對野野宮產生影響,「父親也是無可取代的工作,時間就是一切啊!」於是乎,良多開始有了與孩子放風箏和露營的初體驗,他開始意識到自己身為爸爸的不及格,最後他還想「追回」養育多年的慶多,恢復他們之間的信任關係。雖然六年來含辛茹苦養育的孩子,居然是別人的孩子,於是,「就這樣成為了父親」(そして父になる),最初的片名早已解釋了一切,它即是影片的過程,也是答案。

本文經編輯後更改標題為〈成為父親之路〉,刊於人籟論辨月刊110期,201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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