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4日 星期六

她達達的馬蹄卻是美麗的過客:《新龍門客棧》

文/MAROMI
《新龍門客棧》國語片海報
尺寸:74*52.5 cm
明星不是只靠著電影角色來美化自己,她早就美到,或至少接近一種理想的極致。她不只受到電影角色的美化,她也美化了電影中的人物。虛構的主角人物以及女主角美貌是創造神話的兩大支柱,兩者相互滲透,相互結合。
──Edgar Morin著,《大明星:慾望、迷戀與現代神話》

前後兩版電影主視覺的意義
翻拍自胡金銓導演1967年的《龍門客棧》,由李惠民執導、徐克監製,且由林青霞、張曼玉以及梁家輝領銜主演的的《新龍門客棧》(1992)成為1990年代武俠片的代表作之一。高雄市電影館之典藏品,《新龍門客棧》的初版海報呈現出滄桑的繡紅色、老照片式的荒漠景緻,其中最顯眼的,是佔據圖下方,騎白馬的紅帽黑旗大軍,也就是影片中的大反派:明朝東廠,黑旗上標示著:「總督東廠官校辦事太監」、「內承運庫」、「御月監」等等,從文字多少能辨識出故事的背景,事實上那也是武俠片典型的開門寫照,一切都要從「說書人」娓娓道出的旁白作為起始:「明朝景泰年間,宦官專權,在京城設立十二監、十三庫、四司、八局及廿四衙門……」緩慢而誘導式地鋪陳,任誰都會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腥風血雨感到心癢好奇。然而,這張海報卻隱藏了影片的核心要素,圖中藏在黑旗戰隊後的建築物甚至也不是「龍門客棧」,而是東廠的堡壘,那麼,真正主角究竟在那裡?

近期較為常見的《新龍門客棧》主視覺,是用在電影的數位修復版本,中國大陸於2012224日上映的修復版海報,即開門見山地展示主演明星的臉孔,以及在影片結尾起火燃燒的「龍門客棧」。同樣也是以人物置於大半版面的修復版(粵語配音)DVD封面,滾滾塵土淒美壯烈,頭戴斗笠的沙漠劍客突顯其為特殊身分的角色,女扮男裝,飾演邱莫言的大明星,不難看出是「她/他」占據主視覺的中心位置——林青霞,即整部電影的主宰。

女扮男裝的女明星是全片重點,想起金鑲玉(張曼玉飾演)一開始談論邱莫言的台詞:「那是個女的,凡是不正眼看我金鑲玉的,肯定不是男人」,她一眼便識破扮裝者的生理性別,事後也處處找碴想讓「她」現出原形,因此趁「她」沐浴時偷偷闖入,上演二女互搶(互脫)衣服的戲碼。在此,影像已明確地告訴觀眾,林青霞是以女身扮成男相出現在影片中,然而觀眾卻看不見「她」的裸身(實際性別),當金鑲玉想讓邱莫言所隱藏的性別象徵現形時,自己的衣服反而被全部奪走,觀看與被看的角色再次轉換,扮演邱莫言的林青霞又從被看的「女」主角,變回握有主導權的觀看的「男」主角,她與張曼玉的關係也因而產生某種曖昧。

瘋人雙面,亦正亦邪卻不改癡情
距今大約廿年前的武俠電影裡,深受廣大觀眾喜愛的大明星林青霞,被塑造出全然不同於1980年代「三廳電影」的無邪少女形象,然而這一遭「改頭換面」也使她的演藝生涯登上另一波巔峰。穿上古裝、時空變換,「她/他」立即變身為一位英雄強者,但卻也是亮麗古典的美人,這種雌雄一體的雙重性從《笑傲江湖 II:東方不敗》(1992)開始,林青霞所飾演的東方不敗除了生理性別(聲音、容貌)、衣著妝容出現轉化,甚至也顯現出性向上的變化。

演出金庸筆下的邪人,由男轉女(更正確地說是變成閹人)的東方不敗,從原先寵幸自己的女人詩詩,到後來順著「身體變化」又愛上男人令狐沖(李連杰飾演)。而這種扮裝、變性、性向的流動早在林青霞演出《刀馬旦》(1986)的曹雲,或《滾滾紅塵》(1990)中以寫作為武器,帶點男性氣質的沈韶華時,便嘗試過各種性別模糊化的設置。或許這樣的角色本身即具有強烈的魅力,而林青霞的長相也夠俊美,使她之後在武俠片中的展演皆大受歡迎,想當然,《新龍門客棧》裡的邱莫言也不例外。

邱莫言因有任務在身,而打扮成男性模樣掩人耳目,雖然她被黑店主人金鑲玉識破其女性身分,但也絕不能使性別與秘密任務在眾人眼前曝光。為達成目的,邱莫言對前來盤問的千戶大人自稱是「東廠」(事先偷來駕帖偽裝身分),為了順利脫逃,「她/他」再次假冒成性別不男不女的宦官。然而在愛人面前,卻會不自覺地暴露本性,面對梁家輝所飾演的周懷安,林青霞自然流露出女人溫柔的神情;當她碰上可以明目張膽、不拘禮俗,並以女體為武器搶奪男人的金鑲玉(張曼玉)時,邱莫言屬於女性忌妒的一面即表露無遺。這麼一來也可以說,陷入愛戀情緒會使其男女身分再次起變化,或者恢復本來的樣貌,又或者產生自我的「分裂」。

再看向《東邪西毒》(1994)中的林青霞,她在王家衛電影裡則更明確地一分為二,其身份、名字與裝束都有所不同,就像一人分飾兩角:身著黑白男裝的慕蓉燕,與紅藍色女裝的慕蓉嫣,片中兩人看似相依相伴的兄妹,即使相仿卻又相異,但他們卻存在於同一個身體之中,同時擁有矛盾的性別與情緒,無從辨別究竟是偽裝或發瘋。慕蓉嫣愛慕著黃藥師(正巧又是粱家輝飾演,但他這會兒愛的卻是張曼玉飾演的桃花),而痛恨哥哥慕蓉燕;慕蓉燕則深愛著慕蓉嫣,而想殺死黃藥師。最後電影展演的正反兩面皆成「真」,林青霞之形象進入影像奇詭的雙重模糊地帶,慕蓉氏最末被王家衛整合成傳說中的「獨孤求敗」,後續如何也沒有再交代更清楚了。或許《東邪西毒》中「兩個」慕蓉的人格,也如同被愛所傷的東方不敗一樣墜崖消逝,或是像《新龍門客棧》中保護了周懷安與金鑲玉而陷入流沙的邱莫言。無論演出邪魔教主或正派英雄的林青霞,卻總是落入愛情壯烈的悲劇,最後只剩下金庸筆下從未現身的「獨孤求敗」成為分裂靈魂的寄託。

黑店煞星,是魔鬼亦或為愛喪生的女神?
論及武功方面,林青霞從東方不敗、邱莫言到獨孤求敗(慕容嫣/慕蓉燕)都是超級狠角色,呈現的性格極為聰穎也夠狠心,這些角色的勇氣與才能兼俱,但卻都「敗」在面對愛情時的心軟忍讓,最終甚至奉獻犧牲自己的性命。就某種程度來看,林青霞在大銀幕上扮演的崇高性是凡人望塵莫及的,無論「她/他」的身體、扮相為何種性別,俠女總是維繫著柏拉圖式的初戀,堅守貞潔而專一的戀情,為愛不顧一切,打落牙齒和血吞,簡直比男人還有男子氣概。

林青霞的角色多放棄了肉體情慾,東方不敗不想讓令狐沖發現自己並非完整的女人,而讓以前(男人時期)的愛妾代替自己和他發生關係;為了顧全大局,邱莫言也咬牙成全周懷安與金鑲玉成親洞房;慕蓉嫣在發現黃藥師另有所愛時,在承受極大痛苦的當下卻決定自我毀滅,於是委託歐陽鋒(張國榮飾演)暗殺慕蓉燕(也就是她自己)。遭遇重大情感衝突後所做的犧牲,似乎大大提昇了林青霞角色的神聖性,反觀張曼玉飾演的角色則有如相反面向:任性善變,且放浪形骸,雖熱情十足但也無情無義。若說林青霞是銀幕女神,張曼玉或許就是更「人性化」的銀幕女人吧,只不過,會讓觀眾盲目崇拜或狂熱瞻仰的是遙不可及的女神。

正如Edgar Morin在書中所言,明星崇拜的關鍵認同是「愛情式的情感投射」,以及「對另一個自我的投射」,因此「她/他」必須是淒美、受苦的戀人。林青霞於1990年代身處傳奇色彩濃厚的武俠片中,在當時的氛圍下或許也「滿足了人類表現在神話與宗教上的兩個深層需求」,越過清純、涉世未深的1980年代少女時期,闖蕩過「江湖」的林青霞多了一股看盡人世的苦澀與成熟,也因此,女明星在電影中的愛情難以修成正果,她總是擔任美麗而孤獨的過客。為了愛,她依然保有少女的良善與純真,如此人們就會永遠為她感到悸動,而「龍門客棧」所象徵的普世意涵也將深植於群體記憶,以至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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