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4日 星期三

找自己,從生活裡─淺談幾部中國獨立紀錄片的人生觀察




文 / 蘇強尼

詩人顧城說:生活是雜亂無章的,不負責任的,為我們帶來一切,把生命的碎片散落在河床上,那些細小的光——黃金閃耀,預示著一種可能,詩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來,恢復它天然的完整。

詩人的任務如此,那麼,持攝影機的人呢?記錄是為了反映現實,還是觀照自身?
影像特有的時間質地、紀錄者的獨特視域,是否能穿過現代生活的繁複,恢復生命天然的完整?


當然,攝影機在不同人手上造就不同的形式與內容,記錄者可以特寫一座城市、追蹤一個事件、經營某個象徵,通過影像來拼湊生命的面貌。然而,最直接的還是記錄「人」。人的處境如何連接社會,人的際遇如何反應時代,人與人的關係如何牽扯又為何中斷,一直以來都是紀錄片創作者關心的問題,也是觀眾期待透過影片認識的。若稍微卸下紀錄片的社會責任,探觸更私密的動機,其實銀幕上的「人」有時更像一個範本,一式圖像,掏出了自己,為我們展示了生活的多種可能,成為我們釐清、參考、反省、想像自身的素材。今年度CNEX監製紀錄片(2014)就讓我們看到了獨立影像工作者對人的細膩視角,但更多的是對生活的素描與對生命的提問。

劉慧蘭畢業於哈佛大學東亞系,在中國安多藏區研究佛教音樂期間,接觸到17歲的少年僧侶吉美,開始拍攝第一部紀錄長片《少年吉美》。吉美與其他奔向城市的年輕人不同,他選擇出家並學習傳統的嘛呢調。或許因為記錄者從事音樂研究的關係,影片較大篇幅記錄法事活動與誦經詠調的過程,僧侶們對經文字曲調的講究,讓藏族文化的特色被聽見看見。也興許是長期田調培養出的熟悉信任,僧侶們與記錄者對話時沒有正襟危坐,也沒有特意經營場景,反而像是聊天一樣輕鬆自然;吉美講話時或坐或臥,面對(持)攝影機(的人)時而順暢表達,時而若有所思,這樣的拍攝距離取代了客觀的價值判斷,把少年闡述理想與困惑的細微表情放大,給予觀眾更直觀的感受。於是,吉美還俗或留在寺院與否的掙扎也變成我們的掙扎,他的處境也對應著我們的處境。最後,記錄者給出一個與片頭相同的遠景鏡頭,山區裡吉美騎車的身影看起來那像渺小,沒有人知道他了去哪裡。

《種植人生》也是關於理想的影片,但更多了唐吉珂德的浪漫與孤獨。放棄都會白領生活的老賈來到崇明島經營農場,面對以大量生產為目標的慣行農法,老賈則是堅持不施化肥、不灑農藥的自然農法,這是他的騎士精神,吸引了她的太太Lizi、許多的志願者,以及本片的記錄者顧曉剛。記錄者懷著對自然的讚嘆,捕捉了農場清晨安靜的霧氣,也大刀闊斧拍下搖曳的稻穗、躍動的水珠、來回忙碌的割稻機,但鏡頭最願意追隨的還是老賈,不論是在沙龍抒發理想的神情、田間巡視的身影,還有參加過農業博覽會後的深沉自省,更讓他在稻田中對著鏡頭侃侃而談,使老賈的形象與精神結合起來。剪接上也很流暢,繁重的農務對應緊張的夫妻關係、種子的培育呼應生命的誕生,一格一格地,老賈以農場作為理想實踐的生活方式漸趨完整。然而,在所有起承轉合完美落地前,老賈到了北京,對著鏡頭告白自己轉向另一段感情,最後只剩Lizi帶著孩子留在農場,繼續守著節氣與四季。這突來的裂隙讓影片急轉直下,完全印證了現實的無常,就像馬克吐溫的名言:Truth is stranger than fiction, but it is because Fiction is obliged to stick to possibilities. Truth isn't.(譯註:有時現實真相反而比小說杜撰的還要精彩,因為小說必須依循一定的邏輯規範,而現實往往毫無邏輯可言)」,然而這正是「記錄」最強大的力量,就算使勁想讓生命均勻工整,卻抵不住時間的激情亂流。

《九叔》劇照

《種植人生》劇照

\時間弦上走著的,還有九叔。華燈初上的街道,一個著制服的瘦小長者扯著嗓門開罵,那樣的暴躁與江湖氣味,與喧囂熱鬧的夜市毫無違和感,反而翻滾出特屬市井的生命力,這就是《九叔》破題式的開場,那麼入世,百般紅塵滋味。然而記錄者吳建新並沒有把夜市當作奇觀收集場,畫面沒有太多的炫技,聲音的處理也很低調克制,只專心地把鏡頭對準九叔,以及所有攤商最擔心的問題:拆除夜市。這預留的伏線牽動我們看待九叔的眼光,想知道以夜市為家的他將會何去何從,但記錄者並未在政策上著墨太多,反而更忠實地拍下九叔工作、喝酒、罵人以及溺愛小孫子的生活模樣,使得影片成為接近傳記體的人物畫像(portrait),但這畫像充滿庶民生活的痕跡,充滿時代變遷的立體感,九叔的個人生命與城市的集體記憶隱然結合在一起。最終,市政府仍沒明確表示夜市是否拆遷,九叔的身影就如三十年來的每一天,沒入街道,夜市燈亮,沒有闌珊。

而上述三部影片似乎也有奇異的相似,吉美最後的去向、老賈再度轉向的人生、九叔最終的歸宿好像同時在放映,影像的調度都給予了開放的想像空間,同時也反映了持攝影機的人對記錄現實的思考。這或許是當代中國獨立紀錄片的特色之一,有別於以報導方式處理公眾議題與社會現象的一脈,這群記錄者更關心時間,關心時間在人身上起的作用,於是鏡頭深入人們生活的場景,這樣的探觸帶動了個人生命史的記錄、累積了常民生活的影像檔案,這正是醞釀著、待開發,專屬於獨立紀錄片的電影詩學 Poetics of Cinema)。

原文刊載於《放映周報》第477期、CNEX2014國際華人紀錄片影展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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