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8日 星期四

影像的召喚─重返作為紀錄方法(一)

文/蘇蔚婧

前言:本文為筆者應2015嘉義國際藝術紀錄片影展邀請,為讀者介紹影展裡電影導演紀錄片(documentary of filmmaker)的文章,原刊登於《放映周報》。影展雖然已在三月下旬閉幕,但記錄柏格曼的影片已獲代理,將於五月下旬放映。因此再度分享此文,亦作部分修改並分為兩段,希望與喜愛柏格曼或是關注電影導演紀錄片這一片型的觀眾能有所交流。

如何以影像記錄影像工作者,才能在影人以生命與作品交織的密網中,再尋想像的空隙?特寫電影人物的紀錄片如後視鏡般映顯眼界之外的事物,還是像衛星導航設定完美路徑,帶我們穿越時間,直達未知之地?

2015年嘉義國際藝術紀錄片影展在去年首次舉辦的基礎上將電影類別獨立出「電影後視鏡」專題,其中三部影片企圖走入大導演的內心世界,分別是《柏格曼:光影封印》(Trespassing Bergman)、《大快活:布諾頓的冒險人生》(Big JoyThe Adventures of James Broughton)與紀錄蔡明亮的《昨天》(Past Present)。另外,《尋找布洛斯基》(Searching For Brodsky)與記錄新竹前輩影人的《流光夢影:周宜得的電影人生》(The Golden Times)、《浮生:張薰南的電影情事》(LifeLove and Film in the Life of Chang Hsun-Nan)則是強調歷史縱深,試圖藉人物故事回返電影發展的作品。這些影片其實各自完整,若要仍要在差異與重複間嘗試命名,那共通的紀錄方式應是「重返」。然而,重返的目的影響了重返的形式,我們在觀影的同時,其實也在同行的路上,不管是否曾經到過;又或許,我們也可以走更遠些,再次思考何謂紀錄。


重返─創作的起點

瑞典大師柏格曼(Ingmar Bergman, 1918-2003)一生創作無數,1944以《折磨》(Torment)劇本進入影壇,到2003拍畢《夕陽舞曲》(Saraband)息影,共有近60部電影作品。他的作品繼承默片時代的傳統,更以臉部特寫表現影像獨一無二的藝術特性,成為電影現代主義的代表人物。面對這樣一位橫跨越世紀卻又遺世獨立的導演,我們要如何透過紀錄片更認識他?瑞典電視台在2004年就曾經訪問過柏格曼,系統整理其藝術成就,推出了《完全柏格曼》(Ingmar Bergman Complete: Bergman and The Cinema / Bergman and The Theatre / Bergman and  Faro Island);在台灣,我們也看得到《柏格曼的謬思情緣》(Liv and Ingmar, 2012),導演說服說柏格曼電影最重要的女演員麗芙.烏嫚(Liv Ullmann)接受訪問,細說她與柏格曼的四十二年情緣,並且公開兩人的情書手札,留下影音紀錄。本次選入的《柏格曼:光影封印》則是邀請許多知名導演,如麥可漢內克(Michael Haneke)、克萊爾丹妮(Claire Denis)與阿利安卓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等人柏格曼造訪的在法羅島(FarÖ Island)私人故居,影片就從導演們從四面八方入島開始,跟著他們所有的發現與感觸,接露柏格曼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這個方式最特別之處,就是將法羅島視為柏格曼的創作基地,堅硬的石礫、冷清的地景也成為主角內心狀態的顯影,導演們等於重返影片拍攝的場景,再次發掘柏格曼電影的內在深度。


《柏格曼:光影封印》海報視覺亦強調了法羅島

 然而,影片富感性的時刻,還來自深入柏格曼故居時的所有細節。就好像突然闖入了認識已久卻從未到訪的朋友家中,他平日待著的空間、看過的影帶、書桌上的擺飾、日曆上的記號全都透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所有的日常都添上一股神祕的色彩,我們彷彿更接近他,卻又離他更遠。這些感受逐漸帶著我們走向一個清楚的事實:大師已逝。於是這居所成為一個想念的容器,導演們在空間中尋找大師創作的靈光,猶如巴特(Roland Barthes)在照片中努力尋找母親的慈愛本性,但死亡的傷感讓影片最後充滿了哀悼氣息,時間本身變成被記錄的對象─「此曾在,現已不在」。這召喚出我們內心深處的感慨,與每個人的經驗息息相關,不管你是否看過柏格曼的電影。

《大快活》一片也有死亡的感懷,美國詩人與實驗電影先驅布諾頓(James Broughton , 1913-1999)是戰後「舊金山文藝復興」的成員之一,他為了替詩找到適切的表達形式而接觸電影,詩的文學語言與影像鏡頭語言的激盪碰撞,成為他不斷實驗的題目。布諾頓的作品充滿奇想風格與幽默感,後期作品直接坦露同志身分,大方流露酷兒氣質,記錄者也訪問了他的前妻、兒子與同性愛人,揭露這段不同於主流、混雜愛與傷害的感情歷程;他也直接面對死亡,主動以一系列天使意象的攝影作品告別生命。影片最後結合這些照片、布諾頓在家庭電影與自身電影的畫面、朗讀詩作的聲音,音像交疊呈現藝術家面對死亡的釋然與優雅。經歷整部影片,我們仍為死亡感到哀愁,卻更記得藝術家人生與作品中一貫的輕盈快活。


布諾頓工作照


《昨天》則是重返了蔡明亮在馬來西亞的童年時光。作為一位具有高度自知之明的藝術家,蔡明亮直面鏡頭說明《不散》(2003)為其創作生涯的轉捩點,更重回古晉小城,尋找童年的最常去的電影院,當時開麵攤的外公外婆每夜輪流帶他去看電影,也發現母親在繁重家務外的與友人的相處時光這彷若尋根的舉動喚起我們在國際影城院線尚未進入台灣時相似的觀影經驗,私密而溫暖;然而,對渴望進一步了解蔡明亮電影的人來說,跟著藝術家一起返鄉,等於參與了一次自我整理的行動,藝術家藉著重返思索時間在自身創作上起的作用,我們也跟著他的腳步,發現其作品在求變的創意中不變的情感源頭。這樣的重返因此有了更積極的意義,我們看見藝術家對自己從事的工作不斷進行反省,他更對自己所經歷的時間進行考古挖掘。影片雖然充滿懷舊氛圍,但卻無形中藉著蔡明亮其人其作提問:電影是甚麼?在老歌漫散時光氣味之餘,引人深思。

蔡明亮帶著觀眾重返馬來西亞

 請繼續閱讀〈影像的召喚─重返作為紀錄方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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