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30日 星期四

思凡的誘惑:《心有千千結》與《月朦朧鳥朦朧》

文/MAROMI

電影的拍攝過程既片段又零碎,加上演員「機械」式的表演。在這樣特殊的情況下,電影必須依靠優秀的演員,讓人物活靈活現……他們內心那股動力能夠串連整體,並賦予角色一統性。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要是觀眾對電影非常投入,電影也可以單純地滿足於演員機械般的表現。
──Edgar Morin著,《大明星:慾望、迷戀與現代神話》

金馬五十的頒獎典禮上,榮獲終身成就獎的甄珍,從演員秦祥林手中接過金馬獎獎盃。年過六十五歲卻依然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秦祥林,他介紹受獎人出場時說道:「我剛進電影業時,在香港拍了六、七年的武俠片,後來因為甄珍小姐為我引見,把我推薦給李行導演,我才有機會回台灣拍《心有千千結》,由於這個契機我改變了命運,也因此才有後來的『兩秦兩林』。」回首當年,金馬主席侯孝賢導演也曾擔任《心》片的場記,可見李行導演的電影不只改變了演員的命運,同時還造就許多電影人的未來。當頒獎典禮響起了尤雅演唱的電影主題曲:「海難枯,情難滅,於今即相逢,何忍輕離別……」,帶有歷史重量的歌聲牽起觀眾走進時光隧道,回憶台灣過往由文藝愛情片引領風騷的時代,即傳統封建家庭價值觀瀕臨瓦解,卻仍被舊時代積習糾纏、束縛的1970年代。

由「二林二秦」俊男美女所主演的文藝片,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特別能使觀眾感到目眩神迷,但嚴格來說,原著作者瓊瑤所創造的愛情公式,其實不需要太過突出的演員表現,正如林青霞在其散文集《窗裏窗外》中提到:「有人說瓊瑤姊的書是為我而寫,我倒認為是因為我的性格和外型正好符合瓊瑤姊小說中的人物。」林青霞的想法確實沒錯,符合文藝愛情公式的臉孔與性格,一再地重覆於機械化的戀愛故事中,無論女主角或男主角皆是如此。除了各個角色具有相似、適當的設定之外,電影配樂也是修飾人物的美麗包裝,由左宏元編寫的流行歌,比如〈心有千千結〉、〈彩雲飛〉、〈我是一片雲〉、〈一顆紅豆〉、〈月朦朧鳥朦朧〉或是〈追隨彩虹〉等膾炙人口的曲子,透過女歌星尤雅與鳯飛飛動聽的唱腔,成功地塑造出少女的怦然心動與曖昧糾結,穿過歌聲傳達出少女如詩如夢的情懷。從高雄電影館收藏的唱片封面《心有千千結》以及《月朦朧鳥朦朧》的電影海報,可以清楚注意到畫面中央上方的圓形,被框起的「主角」,前者是歌星,後者為影星。由此可見影歌兩方在當時已有相當緊密的連結,淒美的愛情故事需要唯美主題曲的烘托,歌詞清晰的曲子在瓊瑤片中反覆出現的頻率偏高,類似現在偶像劇主題曲的洗腦作用,歌曲除了能使劇情增溫,同時也能捧紅歌手,是一石二鳥的行銷手法。

本文試圖以女主角的視野看向誘人淪陷的男子——「二林二秦」中的秦祥林。在瓊瑤創造的愛情/家庭劇中,女主角的形象多比男主角前衛,從秦祥林所飾演的人物特質不難發現傳統父系社會的色彩,但即使他擺脫不了父權世界的沉重包袱,卻依然有使女主角心繫於他的能耐,愛恨交織、難捨難分,這是瓊瑤電影的矛盾之處,也是作者影射新舊時代交替的複雜情感。原本在香港長大的秦祥林在1960年代是個默默無聞的武打片演員,直到1973年,他與「小淘氣」甄珍合演了李行執導的《心有千千結》,這部電影使他大受歡迎,接下來的電影生涯,他也成為白景瑞導演片中的一線小生。擁有陽光男孩的外表,比起秦漢被定調為溫柔壓抑、忍讓犧牲的「成熟王子」,秦祥林的銀幕形象明顯熱情奔放了許多。其演出角色多半個性張狂且好惡分明,同時也表現出富貴人家的高傲與自負,甚至更像是一個被母親寵壞的獨生子。在《心有千千結》片中,他演出大財主的私生子耿若塵,但他卻比正室所生的兩個哥哥更得父親寵愛。「私生子」這個在字面上卑微的身份,卻實際上提升了耿若塵的地位,表面上他看似受盡輕視與打壓,但他人的欺侮卻也特殊化男主角的存在,同時合理化其暴力性格,就好像面對一個處境特殊、深受委屈的孩子,旁人就比較能夠容忍他個性上的缺陷。

事實上,秦祥林在文藝愛情片中可說是「糟糕情人」的最佳範例,《心有千千結》的耿若塵因著他私生子的自卑情節作祟,而對情人展現出狂妄自大的愛情占有慾;而在惟一一部與秦漢合演的《我是一片雲》(1977)中,秦祥林飾演的孟樵則是極度「聽媽媽的話」的乖兒子,盲目地遵從孝道,卻把情人推向痛苦的深淵;《奔向彩虹》(1977)演出富二代的羅敬晨,則因自己邁向作家的路發展不順而脾氣暴躁,而他僅有國中學歷的純樸妻子,為了得到夫家人的認同,力求在學識與外表上做改變也會觸怒男主角;《月朦朧鳥朦朧》(1978)中的秦祥林飾演英俊又多金的韋鵬飛,男人帶著幼女離婚,尚未走出被前妻背叛的低潮,碰上女主角的他簡直像一隻刺蝟,不僅對別人的好意毫不領情,還是個失職的父親(既放任孩子又打小孩)……但奇妙的是,這些負面形象卻絲毫無損秦祥林的角色魅力,即便男主角的行為早已遊走在「家暴」邊緣,但瓊瑤在故事中的鋪陳,總先不厭其煩地交代暴力男子的身世背景,先幫觀眾打好一劑強力預防針,總之,在電影結束之前女主角往往能全然地包容、理解男人的遭遇(以及暴力),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也能撫平觀眾先前在劇中遭受的所有創傷。

這樣的故事說起來是有點病態,然而每個時代所追求的夢想、奇蹟以及美景都有著相似的動機,虛構的角色創造大眾的需求,也反映出大時代特有的深層結構。瓊瑤電影為1970年代示範了令人嚮往又遲疑的愛戀與家庭組合,男女主角雖然可以為各種爭執起口角(表面看似平等),但男人依舊自我中心,甚至有暴力傾向,動則怒打女人,但沙文男子的戀愛暴行似乎也來自女性的推波助瀾。台灣70年代觀眾喜歡秦祥林呈現的孩子氣、大男人主義以及戀母情節,有一部分是反應當時社會現實的寫照:大眾(尤其女性觀眾)夢想自己的戀愛或結婚對象長得英姿煥發且出生富貴,就算要多經歷一些波折也不算什麼;在另一方面,性格(非身體)具有缺陷的男人,則更容易引發女性的母愛泛濫。以林青霞與秦祥林主演的古裝電影《真白蛇傳》(1978)為例,白蛇之所以思凡並不是因為許仙的人格有多完美,而是英俊的許仙當時生活困頓,需要有人照顧與協助……這樣的男主角能使情人的存在被神聖化,同時也使女主角的投射得到充分的自我滿足。然而,要製造極具張力的愛情美夢仍需要「格式化」的演員,秦祥林在戲中可以盡情的發怒與犯錯,女主角也不會因此棄他而去,畢竟相貌姣好的人比較容易被原諒也是無可避免的,只要一個願打另一個願挨,故事就能如《心有千千結》主題曲所唱的:「與君既相逢/何忍輕離別……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意綿綿/情切切/柔腸幾萬縷/化作同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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